从小没挨过饿 不知道囤粮

昨晚看完娄烨新作「一部未完成的电影」，最大的感受是真实。我几乎看不到剧本或艺术加工的痕迹。

电影中有大量晃动的镜头语言。疫情带给我的记忆本就拥挤而凌乱，而这种手持镜头的晃动提供了一种身临其境感。全片几乎没有配乐，而是使用了大量环境声。男主江城早晨醒来时听到的电焊声，最初以为只是白噪音，镜头转到防疫人员正在焊接用于封控酒店的铁门，魔幻与荒诞瞬间铺陈开来。日常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应有的逻辑，成为了一个被各种硬性限制打乱的世界。

回忆上海 22 年那个失序的春天，我意识到个体的生活是可以被压缩和妥协到一个极其低的水平。在压抑麻木的心情下，空间是封闭的，活动受限，无法运动或娱乐，吃饭也没有选择。但人竟然也可以这样活着——仿佛只要一碗白粥加一点榨菜，就能持续很久很久。

一种生命的韧性始终存在于这种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即使环境再失序、再荒谬，即使个人的自由被极度压缩，人们依旧能迅速地适应、找到某种自嘲式的平衡与苦中作乐的方式。这种韧性，正是电影镜头所捕捉的真实，也是我个人在经历过那个时期后印象最深刻的生命体验。

* * *

视频电话、微信录屏、短视频；分屏，手机竖屏，这些在一般电影里并不多见的元素占据了影片很大的篇幅。这种新型少见的表现方式恰恰能体现疫情时期大家隔离在物理空间中沟通交流的真实状态：两个人同时开着扬声器，因为网络延迟，两个人的声轨会互相重叠；剧组视频会议刚开始大家加入时，所有人都没静音，背景音交织在一起的嘈杂。

这些媒介准确地传递了人们的复杂的情绪。

首先是不知所措与困惑。影片开头，剧组与江城在封控消息刚刚传出时，都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想着再拍两段就能赶快走，慢慢地，封控变得真实而迅速，最后甚至被用暴力的方式强制留在酒店里。交大封校时也有类似的情绪。当时宿舍楼上突然有人被拉走，昨天我们还戴着口罩面对面做核酸聊天。这种事一旦发生，整个宿舍的人都会立刻紧张起来。那是一种夹杂着对未来的未知、不安，以及对突如其来危险的微妙激动感。这种紧张不是恐惧。我们生在和平年代，没有人真正经历过战争或瘟疫，于是面对疫情与公权力两个庞然大物，我们不懂害怕，只是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放置心情，只能被动等待。

另外一种强烈的情绪是共情与无力。这些短视频里记录着疫情期间受苦受难的普通人，你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痛苦，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或释放这样的情绪。一方面，你无法去责怪任何具体的人或机构，苦难的根源是一场随机的天灾，以及无法避免的公权力干预。另一方面，在这样的制度和环境下，你没有渠道去公开宣泄情绪，也无法在封闭的空间里获得释放。物理空间的限制、情绪的压抑与共情的强烈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是情绪最浓烈又最令人窒息的时刻。

* * *

整部电影用了线性叙事。开头以电影拍摄的片段和真实演员的入场来回自然地跳跃，中段聚焦武汉封城起始，以摄影组、江城的视角，细致地展现了普通人在第一次经历封控时的困惑与无措。

中段之后的一段蒙太奇的剪辑很精彩。我们代入的是江城的视角，因此剧组的部分对应个人视角中最近的亲友圈子。随后，影片逐渐扩大到了普通人的视角，即网络上传播的短视频。这是我们经历并共同拥有的集体记忆，真实、凌乱且激烈。这其中夹杂着对历史事件的标记：李文亮的吹哨与去世、上海封城与解封、乌鲁木齐大火及白纸运动，和官方试图灌输给普通人的一种集体记忆，干净、美好但虚假。

这种情绪掌控与视角切换的能力让叙事的力量层层累积：从亲密个体，到真实的集体记忆，到官方的虚假叙事，再回归个体真实而细腻的情感表达。每一次切换，都精准地落在情绪最为饱满之处，再微妙地向后拖动，这种体验令人感到奇妙而复杂，甚至带着某种无奈的共鸣。影院里坐满了人，许多情节常伴有笑声 ——我们真实的记忆，总是与官方书写的记忆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张力。

* * *

昨晚和朋友从 Roxie Theatre 走进三藩城的夜幕，我脱口而出的第一个感受是触动。三年来我其实从未与这段经历和解。这是因为身边太少有人在意，关注这个时代了，更不要说记录。

我意识到，想弄明白自己在一个话题或领域下的思考，仅靠自己是很难的。我需要和另一个个体或信息源交换信息，在碰撞中摸清自己的形状。疫情、公权力、个体在社会中的位置，这样的讨论太少了，因而哪怕只是知道有人在意，我都会感到触动。

娄烨一贯关注时代背景下的边缘与少数群体，在这部电影中，他关注的群体就是在疫情和公权力的双重挤压下，完全无助的普通人。他们没有特权，没有话语权，只能被动接受信息与安排。

没有什么春秋笔法，电影的时代性和意义，就在于真实地记录那些我们经历却可能逐渐遗忘的时刻。片尾名单出来，一整页的角色饰演者都是自己。

我想，完整，不扭曲地将这样一个特殊时代下普通人的群像呈现出来，是一群电影人的良心。

我也一直以为智识之外更重要的是勇气。去在意，去记录，去讨论，是普通人能做的最大的诚实与勇敢。